Wednesday, June 26, 2013

“五年系列”之二:结束心理恐惧

我的爷爷是个镇上的道士,逢人家里红白喜事被请去,穿道袍唱唱跳跳,做法超度,怀疑家里有邪气,也常常被请去驱鬼驱魔,收入颇丰,不知道是全职的还是兼职的。当时社会上积极响应毛“人多力量大”的口号,底层道士家庭更是没有节育,养得活的话,儿子越多越好,奶奶从少年到老年,生了九个儿女,六个儿子,三个女儿。

57年出生的父亲,童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度过,长到少年依然食不果腹,有上顿没下顿,每晚在饥饿中淹着口水睡下,早上一般都是饿醒的,白天花大量时间捡猪粪、砍竹子、偷地瓜,偶尔在砍竹子的时候发现劈开的竹心藏着白胖胖的树虫,抢着抓出来狼吞虎咽下去,味道甚好,能高兴几个星期。几次险些送命,摔倒滚下山来背部插进了被劈开的竹子,竹尖差半公分戳进脊梁骨,偷地瓜的时候被种瓜人当场抓住,绑在板车上用绳子狠抽以致昏厥。兄弟之间年龄差距大,各顾各的,常因为一两粒米大打出手,感情淡漠。因为爷爷偶尔还被请去做法事,家里倒没有饿死孩子,九个孩子只送走了一个女儿到乡下。大部分时间是大姑妈照看父亲,因为父亲和她的孩子同龄,平时父亲爱回忆奶奶,说奶奶总是不舍得吃米,都剩给在长身体的父亲吃,自己只喝汤,爷爷的房间里却总藏着一点肉是留给他自己吃的。

其他儿子有钱就去上个学,没钱就趁机玩,父亲捡猪粪卖剩的钱每天攒一点当学费,没钱也厚着脸皮去,几次被小学老师哄赶出来。父亲性格孤僻,倔强不堪,一年到头都讲不上几句话,心里恨透了贫瘠的农村生活,他认定读书是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每时每刻都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到大地方去,到城里去。文革后期靠唱唱跳跳赚点小钱的道士也成了镇上“资产阶级的尾巴”,爷爷戴了高帽被拉到街上批斗,街坊邻居往他脸上啐口水、泼粪,幸好只是没文化的道士,家里人没有受到牵连,抓爷爷游一游街也就算了。可是在文革中后期七八年间父亲都没再上过学,因为镇上的先生都被斗倒了,学校关张了。

父亲20岁的时候恢复了高考,他买了备考书自学狠读了近一年,21岁考中了中专院校。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受了文革风气的影响,父亲在学生里非常有号召力,却也是顽固的捣乱分子,自恃知识青年的他常与校方意见相左,还敢对着干,拍了一次校长的桌子,结果毕业被恶意分配到了我所长大的贫困县,因为“那里鸟不拉屎,连铁路都不通,你敢调皮我就要搞死你”。

到了贫困县后,为了政治正确,他当了几年知青下乡,爬上爬下、勤勤恳恳,经常还发表一些生活感触的文章,文笔甚高,几年后终于被领导看重,招进了政府部门,做了个文秘。再后来三十多岁因为幼年营养不良而个子矮小,瘦骨如柴,长相丑陋,但是爱写诗会拉小提琴会唱男高音的“才子”父亲在这个贫困县托人认识了我母亲,建立了家庭,有了我。我三岁的时候父亲还到成都读了三年成人大专,因为他相信学历对于仕途的重要性。

父亲虽然能力过人,读什么成绩都是拔尖,但却因为性格孤僻,一直自恃清高,我小的时候他还热血沸腾,抱负很大,希望有好的仕途,能带着家人离开这个贫困县小地方。参加过几次区级某官员职位的应聘考试,我依稀记得他每日汗流浃背地备考,笔试排第一顺利进入面试,面试刚好排那组的第四,每组只聘面试结果的前三个,他们那组的前三分别是专员的侄子、局长的女儿、副处的小舅子。面试官私下找他,惋惜地说:“你太可惜了,怎么抽签到了这组来面试呢?”挣扎了几次后他看开了,再也没有上爬的冲动,在县里一辈子都没有被提拔,原地踏步了快三十年。“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买过官,一次都没有给领导拜过年”,这是我父亲现在最常说的骄傲话。“我早就看透了,唯一的期望就是把我女儿培养出来”,这是我父亲最骄傲的一生成就。

尽管我父亲的职位无足轻重,不代表家里人都能睡到自然醒。在中国生活的人大多数是惶惶终日的,当官也好,从商也好,白领也好,底层老百姓也好,大城市的也好,小地方的也好,每个层次的人都有各自的惶恐。父母在机关工作,我了解这个圈子里的恐惧,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肚皮,表面上呼朋唤友,为了一点点利益,背地里捅你的刀子早就磨好了,周围都是红着眼睛的恶虎。不管是自己的经历还是耳闻的他人的经历,在这个圈子混大的我,幼小的心总是被蒙着一层灰纱。教科书上写的电视上演的什么一代清官这个那个的,什么“大部分干部还是好的”,那都是假话。事实上在中国混的,不管在哪个圈子,哪行哪业,地方大小,谁的屁股都不干净,手伸得或长或短,贪心程度或高或低,节制程度或深或浅而已,如果谁真的敢“自清”,下场必定不堪。良心?要么是日子混得久了,被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热情蒙住了眼睛忘了什么是良心,要么就是从来都没有过,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教过,没受过那种启蒙。

并不是说中国人特别贪婪愚昧,而是因为中国没有法,从来都没有,没有建立起神圣到高于所有人的独立于行政权力之外的法制,有的只是所有人都可以进来踩一脚的王法和人治。从秦就是集权专制,到现在还是这样,谁都想当皇帝,上了之后立自己的法,谁也都是自己圈子里的皇帝,呼风唤雨的程度大小不一而已。更会搞的可以把整个国家搞得翻云覆雨,搞出饿死几千万的“自然”灾害,搞到邻里反目自相残杀,更不会搞的可以搞搞弱一点的女教师和女学生。只是事情总有个因果报应,出来混的肯定是要还的,时机问题。位居再高,占据的资源再多,谁都不敢保证哪天不会被其他人哄抬下来断了命,这样的宫廷闹剧每分每秒都在中国上演。于是大多数人都是一边忙不迭地这里那里拿一点往自己口袋里装,一边心惊胆颤度日如年,这是生活在中国最大的恐惧。当然很多人也早已厌倦了这种恐惧,把子女和财产移到有法制的国外,力求重新开始,这种人往往是占据了更多社会资源的消息灵通者。对于我而言,我宁可生活得无房无车跟印度老公在美国或印度做个简单的平民,偶尔要吃一些生活清贫的苦,却也绝对不想在中国金融业混个一官半职,因为我对这些恐惧充满恐惧。

人治的社会必然充斥着各种人斗,极端的情绪、残忍的人格浸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无时无刻不在干扰着我单纯敏感的心。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发现自己的钢笔不见了,惊慌地报告了老师,因为我父亲和班主任是老乡,班主任很偏爱我,竟在下午放学后把全班留下来,彻查“谁偷了班长的钢笔”。最后的焦点集中在了一只钢笔上,那是一位成绩不怎么好的男生的钢笔,我不记得具体是因为其他同学举报,还是我自己怎么“发现”了那只钢笔,班主任把钢笔举在我面前,不停地问:“这是你的钢笔吗?”我懂事得晚,记性也一直不好,懵懵懂懂中,最后是在不怎么确定的情况下点头说:“这好像是我的钢笔。”我依稀记得那男生哭泣的声音和脸,还有同学和老师对他充满厌恶的语气和神情。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很正直的男孩,后来我也注意到了自己的懵懂,经常大梦初醒似地发现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在学校是这样,在家里也是。我自己的记性不好,好的坏的忘得快,可是我不知道那个男生的记性好不好,这件事是否是他幼年时期的黑暗一夜。

父亲从没教过我如何勾心斗角,顶多在我上了初高中后说过一些故事让我有所防备,为以后走进社会做好准备。小学的时候,学校规定小学生必读的《三国演义》我看了几章就觉得特无聊没法继续,那时候中央台放电视剧,跟了几天我也觉得太复杂了,根本看不懂,云里雾里的。我虽懵懂,一起长大的同学里却有非常精通的,三四年级班里有一群这样的同学,拉帮结派选班干部,话说回来那些孩子还真是用的民主的一人一票法,只不过是在成绩排名前二十的人里面一人一票,而且这之间的斗法我完全无法理解。班长和团支书由班主任内定,估计是和班主任关系好的家长说情的,选副班长和学习委员是争斗的焦点,当然还有劳动委员、体育委员,这些职位和各科学习委员差不多,没有大权,所以不热,斗也是小范围的斗。

我学习成绩在班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但不会拉帮结派,看到谁都傻笑,特别爱和成绩差的或者从郊区和农村来的同学玩,虽然成绩好,并且有很多老百姓的同学喜欢我,但到最后却成了牺牲品。在选举之前,班里开始出现闲言碎语,据说不少同学到班主任那里告状说我上课爱讲话,而且月考成绩退步了,不配当学习委员或副班长。有一天中午我在家里吃饭,吃着吃着就委屈地哭了出来,母亲急了,烈日下带着我找到班主任家里询问我最近的情况,班主任也说确实是有同学来反应过了,不过总体虽然有缺点,但不是坏孩子,把几个缺点罗列了出来,希望改进,结果回到家我被父母厉声责骂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好像在其他偏爱我的老师的压力下挂了个副班长的名,或者在民主选举里投票胜出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过了几年我才知道父母后来从其他家长那里知道了一些这里面的猫腻,他们自己也觉得有点错怪我了,所以常常提起,疼惜地说我心地单纯。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往往只剩下斗,人对动物的关怀就更好不到哪去。我七岁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只有一些画面留了下来,那时候住在外婆家郊区的房子里,因为父亲在成都上学。有次外婆养的小猫哀鸣不停,似乎就在我住的楼上房间的房顶隔板上,家里人却说找不到它在哪里,说可能是吞食了吃了老鼠药的老鼠,中毒了,不管它。它不停地哀叫,每一声都扎在我的心头,叫了几天后,它的叫声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声中慢慢消失,我的心也沉到了极点,哭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死离别的痛苦。在我的少年时期,耳朵边还时常响起那年猫咪临死前痛苦的叫声。

我们山区的人爱吃狗,据说狗肉很热,冬天吃了促进血液循环,手脚不长冻疮。有一次家里人从乡下买了一条大土狗回来,杀它的时候把它吊在门前树上以窒息,可是它很强壮,挣脱了绳子跑掉了。家里人给狗主人打电话,几个小时后狗主人从乡下骑摩托赶到外婆家,跑到外婆的后山上,大声唤着狗的名字,“小黑,小黑”,汪汪几声委屈的狗叫,小黑摇着尾巴欣喜地回到它的主人身边。这次吊起小黑的时候,家人把绳子绑得很结识,一边还用棍子敲击头部,强壮的小黑挣扎了十几分钟终于一动不动了。

外婆家养的狗原来是拿来吃的,我一开始不知道。小黄被抱来外婆家的时候很小很小,走路一颤一颤,我总是求外婆放开绳子让它和我们跑一跑,跑了一会抱起来,开心地左亲右亲,爱不释手。吃饭的时候我故意夹了很多肉,声称到厅堂边看电视边吃,其实是悄悄送来给小黄吃的,手上还抓了一把家人吃剩下的骨头。我只有每周到外婆家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它,然后一整个星期都期待着周末去外婆家。小黄渐渐长大,“再不吃就要被邻居偷走吃了”,我哀求他们,“小孩子不要管这些”,“发什么神经病”。杀小黄的那天是周末家庭聚会,我坚决没有去外婆家,一个人留在自己家里,躲在床上哭,父母傍晚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饭菜,表妹婧也来看了我。现在我对猫和狗都不敢爱了,我学会了让自己冷漠地置身事外。但至少在印度在美国,我不需要再经历这样的恐惧。

很遗憾回忆起在中国的生活,我闭上眼睛看到更多的是一些狰狞的面目,在真的或假装出来的狰狞背后,其实是人们对生活对人生深入灵魂的恐惧。希望我能看到这么一天,在那天,逃离这种恐惧的方法不再是远离那里。

五年系列

Sunday, June 23, 2013

Freedom, comfort or money

If a nation values anything more than freedom, it will lose its freedom; and the irony of it is that if it is comfort or money that it values more, it will lose that too.

如果一个国家看重的是自由之外的其它东西,这个国家将失去自由; 
讽刺的是,如果一个国家看重的是物质与金钱,那么这个国家也将最终失去这些。 

-- W. Somerset Maugham

Thursday, June 20, 2013

Tagore to Gandhi on non-corporation movement in India, 1919

“I have always felt, and said accordingly that the great gift of freedom can never come to a people through charity. We must win it before we can own it. And India's opportunity for winning it will come to her when she can prove that she is morally superior to the people who rule her by their right of conquest. She must willingly accept her penance of suffering, the suffering which is the crown of the great. Armed with her utter faith in goodness, she must stand unabashed before the arrogance that scoffs at the power of spirit.

And you have come to your motherhood in the time of her need to remind her of her mission, to lead her in the true path of conquest, to purge her present-day politics of its feebleness which imagines that it has gained it purpose when it struts in the borrowed feathers of diplomatic dishonesty.

This is why I pray most fervently that nothing that tends to weaken our spiritual freedom may intrude into your marching line, that martyrdom for the cause of truth may never degenerate into fanaticism for mere verbal forms, descending into self-deception that hides itself behind sacred names. "

--Tagore to Gandhi, on non-corporation movement, 13th April 1919

I am a strong supporter of non-corporation movement, as well as a seeker for truth. Tagore tells the ultimate truth through the above lines, it wet my eyes. India was lucky. Hope the superiority of spirituality marches on.



“我常有感而言,自由之大礼,不可能通过他人的施舍而获得。在有权拥有自由之前,我们必须赢得自由。只有印度能证明她比强势征服了她的统治者在道行上高人一等的时候,印度赢得自由的机会才可能降临。她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苦难的修行,因为苦难是但凡伟大之物的桂冠。她要面无愧色地站立在对精神力量嗤之以鼻的无理傲慢之前,把她对善与德的终极信仰当作武器。

你恰恰在她需要他人督促其历史使命的时候,回到了你的母地,你将带领印度走上真正的征服之路,清除现今政府的软弱点,他们自认为委有其命,实际上只是效仿了(英国式的)官僚作风,以说谎的方式谄媚讨好(英国殖民者)。

因之我最虔诚地祈祷,在你的行军路上永不会出现削弱我们精神自由的势力,为真理殉难的伟业永不会降格为只流于口头的狂热,并永不会沦为藏身于圣名之下的自欺欺人。” 

-- 摘选自泰戈尔给甘地的信 1919年4月13日 


泰戈尔与甘地的友谊始于1914年,当时甘地因为在南非反对种族隔离的运动逐渐为印度人所知,1914年甘地带着他在南非的学生回到印度泰戈尔创建的大学进行学习交流,两人一见如故,所执的哲学、政治想法大同,从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持续到泰戈尔1941年去世。“用心平气和战胜怒发冲冠,用善的力量战胜邪恶”,这是甘地的基本理念,泰戈尔对此非常认同。 

但是随着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展开,泰戈尔与甘地的政见出现了很大分歧,以上的这封信所写时期1919至1922年是甘地的非暴力运动走向全国的时候,泰戈尔对运动中的一些具体事件、国民的行为以及甘地的理念产生了质疑。具体来讲,比如泰戈尔不赞同在没有其它更好的教育模式的前提下,呼吁全国学校进行罢课,这只会导致更多国民无法接受好的教育;再比如泰戈尔认为在甘地“自给自足”的经济理念下,把非国产的衣服烧掉,将印度从经济上与世界孤立开,并不能从实质上解决印度的问题;泰戈尔还认为在甘地的领导下,运动太过专注于殖民者的恶与西方文明的不足,太过高估了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情绪的作用,从而并没有从人性、人权、平等的广度来对自身进行足够的反思。

对于这些分歧点两人虽然始终各执己见,一度处于辩论的模式,但并没有影响到之间的友谊,两人对对方依然报有最大程度的崇敬之情。虽然有很多甘地的追随者质疑“一个诗人凭什么对领引印度走向独立的伟大运动有这么多意见?” 甘地从没有轻视过泰戈尔的意见和想法,在泰戈尔去世前四年的1937年,两人再次见面,认为他们的想法其实是大异中的大同。

在看这本叫《圣雄甘地与诗人泰戈尔的历史信札 》(The Mahatma and the Poet: Letters and debates between Gandhi and Tagore, 1915-1941)的书信录,我常常看湿了眼睛。我想印度有甘地这样带领全国以非暴力的方式走向独立与民主的政治家,还有泰戈尔这样执着于追求真理与自由精神的思想家,思想家还能与政治家平等对话,并牵制住政治家,印度是无比幸运的,这种幸运甚至超乎了我的想像。

Tuesday, June 18, 2013

“五年系列”之一:获得写作的自由

2013年5月28日,是我和Raj相识五周年的纪念日。这五年可能是我生命里改变最大的五年,也是收获最多的五年。本想用一篇博文来描述一路走来的所感所想,没想到一个点就写了一整篇博客,那就慢慢来完成这个“五年系列”吧。

之一:获得写作的自由

在美国生活,平时不太爱给母亲打电话,一般都是打给父亲,算好时间差不多到一周的时候,往母亲手机上打一个,希望最好她在外面办事或者是在打麻将,因为如果她在家里,没有旁人,话说不出几分钟的时间,她就会开始厉声责骂我:“你平时不要发癫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写什么鬼东西,上什么乌七八糟的网,不要瞎了眼睛整天说中国不好,中国现在只是在发展初期,而且你是瞎了眼睛,被美国洗了脑,好的你都看不到,你这个叛国贼。” 如果有旁人,她从来不提这些,更不会提印度,只是提醒我“不要发神经”。最近博客上那篇《中国人眼里的印度人》被新浪推荐了,引来超过5万的阅读量,父亲平时上网,我写的东西他每篇都读,我给他打电话商量这个情况的时候听到母亲在一旁斥责,最近一个月我都不怎么敢往她的手机上去电话。

母亲其实根本不读我写的东西,就像很多国人一样,他们没有那样的耐心去细读,更不用说以平静的心情来接受了,弄个介绍印度的博客或网站,稍微说一点正面的知识,很多人认为你的起点就是坏的,如果上升到政治高度,你肯定是意图要破坏中国的稳定。肯定印度之路往往会导致对“中国模式”的否定,在大多数国人的心里,中国是唯一一个能产生高速发展的地方,其神圣的模式不容质疑,也不容攀比。我想如此严重的“政治错误性”,只能是中国官方将印度当作“民主反例”,或者将中国模式当作“伟光正”来宣传的结果。当然,中印间更严重的是西藏问题。

清晰记得从小到大母亲常常一边喊着“毛主席,毛主席”,一边暗自抽泣,她时常描述自己小的时候毛主席“仙逝”,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悲恸之中,邻居在一起抱头痛哭,她总说要是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毛主席怎么怎么英明,中国人以前被列强欺负,在毛主席的带领下,中国人打跑了日本狗和帝国主义,挺起了腰杆做人。母亲上中学的时候在毛泽东“读书无用论”的倡导下,整个社会视知识如粪土,“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山区县城女孩中间最普及最流行的座右铭,母亲和邻居几个要好的女孩平时总爱找借口不去上学,凑一起在谁家练习厨艺,包粽子和肉饼吃。

那一代“视知识为粪土”的少年,后来也都成了县里的国家栋梁之才,乡长、院长、校长、县长、电信老总、化学老师。我还在厦大读书的时候暑假回到家乡,母亲兴奋地带我去参加他们的高中同学聚会,要让我“感受一下中国的发展和进步,中国人现在的日子多么好起来了”。满脸满耳通红的吐着酒气的40多岁中年男女,在KTV包间的闪灯和转灯下,伴着燥耳的迪斯科乐,挥舞厚重的双臂,扭动发福的腰身。我们那届理工科班的化学老师竟也是同届的高中生,看到我后大叫我的名字,要拖我一起跳迪斯科,一边还大声夸奖我是国家的骄傲,考了牛逼的厦大,酒气喷了我一脸。“我们X老师多厉害啊,现在已经当上班主任了!”身边的中年同学恭维道。

母亲年少的时候还是读书无用论,幸运的我长大的时候,邓小平恢复了科举考试,民间寒窗苦读的传统又回来了,只有考上好大学才有钱途和仕途。加上我这一辈忽然全部都成了独生子女,无论男女,赡养父母的重担都压在了独苗身上。我历来都是尖子生,但父母从没有满意过,只拿了99.5分而不是100分,而且别人都拿了100分,总分排名没有进前五,我的整个暑假有可能要在责骂中度过。母亲虽然最爱听,却也最忌讳同学的家长对我发出赞叹,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哪里啊?她是假的乖,只是表面上很乖,其实非常不听话,看吧,这次月考成绩又下降了,你儿子才好啊,成绩最稳。”

母亲最积极做的事情之一是到学校老师那里挨个探听我的表现,这是家长之间相互效仿着做的一件事。上课有没有讲话,思想有没有开小差,和谁的关系特别好,有没有思想腐坏、交男女朋友的意向。虽然大多数的反馈都是正面的,每次回到家知道母亲去学校找老师了,我都会混身打颤,如果有哪一门课上的老师说我这几个星期成绩有所下降,读书有点分心了,我是要挨巴掌的,对于父母来讲,早恋的苗头在巴掌里压抑下去了,这是好事。

小学到初中我一直都能看杂志,母亲单位公家给定的,一般是学习性的杂志,《小学生作文》、《高年级辅导》、《我们爱科学》之类的,虽然这些我都挺喜欢看,自己却也爱偷着买其它的杂志,《科幻世界》是最爱,上了初中还买一些中短篇小说的杂志。再后来喜欢上了外国名著的长篇小说,大多来自学校开的课外读物书单:《简爱》、《傲慢与偏见》、《荆棘鸟》、《飘》,凡是有爱情故事的我都爱看,小说里追求真爱和平等的热诚执着,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思想启蒙。相比起来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红楼梦》,攻心于计、勾心斗角的《三国演义》,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

初中的时候学校还鼓励看课外读物,上了高中就是以高考为重,老师说,凡是与课文无关的,是会导致成绩下降的杂书和闲书,是有害的。母亲的管制也相应跟上,书太多了无法收缴,她便只能用眼睛和身体来监视,无论是在另外一个房间看电视还是在邻居家里打麻将,她会每隔十几分钟就悄悄地走近我的房间门口,踮着脚走到我身后,伸长脖子查看我是不是在看有害读物。最开始我被抓过无数次,前一秒还沉浸在美国南北内战的硝烟里爱恨交加跌宕起伏,后一秒便被吓得魂飞魄散,甚至被数落到痛哭流涕,心爱的小说也被抽离了去摔在地上:“是不是不想考大学了?没出息的东西!”数落往往要对着打开的窗户,越大声越好,因为邻居听到了会啧啧赞叹:“看这父母多么教子有方,打麻将还不忘回家查看,难怪那女孩子那么会读书。”

再后来只要我在书桌前一坐下来,脑子里就有一根弦是紧绷着的,耳朵紧张地竖在那里,倾听房间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有害书籍”被压在五六本课本、参考书、辅导书和作业本之下,只露出一个三行的窗口用来阅读,每几分钟挪动一次,从上面三行挪到下面三行,一有动静就把压在最上面的课本挪动一点点,或者用手遮挡住那个窗口,下面的小说就不会被发现。直到现在凡听到房门口的钥匙声,我都会全身一抖,如果Raj从客厅走到房间步子太轻了以至于走近我身后才被我发觉,我是会被吓着的。有一次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他走进房间,在我身后Raj忽然开始说话,我竟被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声一叫,害得Raj现在走路故意要把步子走得很重,以便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提醒我。

似乎我脑子里有很多泡泡,晚上睡觉我总是被带入一个奇幻的世界,仿佛在观看自拍自演的科幻大片,白天醒着的时候我活在由语言构成的自我的世界里,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话。看《科幻世界》的时候,我梦想着自己成为科幻小说作家,看《飘》的时候,我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写出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平日里最爱做的事情是写日记,在日记里的我可以获得短暂的自由,精神上的自由,我可以大篇幅地描述邻班喜欢的男孩,描述与他偶遇的细节,描述他迷人的红色大衣,幻想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我可以将很多复杂的无人能理解的情愫表达出来,我不再孤独。日记本一度是我唯一的朋友,甚至是我的精神支柱。

父母爱偷看我的日记,说是防止我早恋,但能感觉出他们是害怕那种无法掌控我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失控感。就算藏得再好,却常常发现日记本被翻动的痕迹,我不停地换地方藏,床单下、书架后、琴书底,却总是会被翻找出来。有一次我知道日记本又被偷看过后,发疯了一样撕掉了整本写得满满的日记,不方便烧掉或丢进垃圾箱,装在一个袋子里束之高阁,若干年后,父亲发现了那个袋子,将日记本一页一页用透明胶粘好,直到现在我也再也没碰过那本硬皮日记本。我父母并不是异类,相反,他们是最典型的社会人,他们是一个害怕独立思想、囚禁自由意志的社会的缩影,在这个社会,国家机器把“自由可耻”四个字铸进每个臣民的脑袋,久而久之,这个社会也失去了思考能力。

放下给母亲手机打的电话,我常常有一头撞到墙上的冲动,现在一般需要十到二十分钟来平复心情,回到两年前,心情会差两三天,如果撞上荷尔蒙浮动期,一到两个星期都缓不过来,需要Raj持续不断的细心的安抚,任我间歇性地歇斯底里发作。我在新浪博客写的文章下面有很多类似的评论:“既然嫁到了印度,就不要回来了,不要整天说中国不好”,“你已经不是中国人了,没资格对中国的问题发表评论”,“中国再不好,也是你的家,是你自己瞎了眼睛,成天写中国的反面”。似乎真的是我说太多了,中国大步前进的脚步会被我的话吓住的。

可惜我还是那个把小说压在五六本课文下面三行三行挪动着读的倔强小孩,我后来考上了厦大,在父母的意志下选择了金融而不是新闻或者文学,随着青春的流逝,早先被这个社会踩灭的当作家的梦想已经渐渐不那么清晰了,但我的脑袋却没有一天停止过吹着泡泡。我依然恐惧于给母亲的手机打电话,依然每次还需要十到二十分钟来平复心情,而且我知道她的想法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这样的对话和争吵将伴随我一辈子。但是渐渐地我也有了读得懂我的文章的朋友,有了珍惜我的想法的同仁,还有这个最爱我的却不懂中文的老公,每次用Google Translate阅读被机器翻译得面目全非的博文,然后发自内心地赞叹一番,并骄傲地分享给他的所有朋友。他最爱读我写的与印度家人见面这个系列,几周前读到我笔下的小姑妈的故事的时候,他红着眼睛给小姑妈打了电话,告诉小姑妈我专门为她写了博客,顺便核实了一下重要事件的年份。Raj时常对我说,“你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笔法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印度,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成长经历与周围的人和事,让我对女权、人权、平等这些概念都有了更深切的了解,所以我很感谢也很感激自己能遇到这样的你。”

于是,阴差阳错间因为嫁了印度老公而重新开始写作的我,这一次真正地半带颤抖地展开了自由的双翅。飞向哪里?我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


Wednesday, June 5, 2013

India's prostitution/sex slave industry

India has more sex slaves than any other country in the world. India's caste system is divided into many subcastes, many of which are tied to a particular job, including prostitution. These women are fated to be prostitues. A girl born to a woman who comes from that part of society where prostitution is traditionally-accepted way of life, she doesn't know how to think anything else, she just accepts it as part of her fate. A lot of things go on in the name of tradition.

The caste system is totally a watertight compartment, you are just born into it, you can't make any movement, generation after generation, all the women in that subcaste become prostitues, and nobody thinks that it's anything unusual or horrendous, or it has to be stopped and challenged. The Indian society has always chosen to look away, nobody wants to see it, nobody wants to do anything about it...

One of the global paradoxes is that countries with the most conservative sexual mores tend to have the most prostitution, these are also countries where women have very little value...

Indian brothels are among the most brutal in the world, one of the things that Indian brothels periodically do that brothels in the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don't is they will kill girls there who are uncooperative. As long as the victims are poor, rural, female, illiterate village kids, they are disposable, they don't matter in the system, they don't have a voice.

According to the Cent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s statistics in India, about 3 million women are trapped in prostitution, of this 1.2 million are children. The average age of entering into prostitution is 9 to 13 years old, and the National Human Right Commission in India is saying that the ages are coming down.

In India trans-generational prostitution is very normal, women prostitues often force their 14-year-old daughters into taking clients because women who are in prostitution have very little ability to make their daughters aspire to be something different, and it's not that the trans-generational prostitution happen because they want to make it happen, but because they have no option, they have no escape...

-- From "Half the Sky" documentary